郑州阅读人物志丨齐岸青：书院里的书生

郑州阅读人物志丨齐岸青：书院里的书生

引子

自己挂名主编的书，自己也在其列，看起来似乎好像仿佛有点不妥。

人可以自嘲，低到尘埃，但心底却还是愿意自己属于完美造物。我也不能免俗。

可真待要你自白，说清楚你是谁，又如同我前些年说过的：人很多，我不知道哪个是我。

都说我和范强惺惺相惜，范强知我，由他！

——齐岸青

齐岸青 石战杰 摄影

齐岸青算得上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朋友圈里经常会有他的逸闻传说。这和他老兄的丰富经历与鲜明个性大有关系。生于郑州，长于中原，少年颠簸，三度下乡；当过工人，干过政工，做过杂志编辑、职业作家；后来果断下海，领风气之先；再后来又从容上岸，在政界多次履新。有人感叹：工农商学兵，你就差没当过兵啦！齐岸青纠正说：咋没当过兵？民兵也是兵！

闯过江湖，登过庙堂，种过庄稼，玩过机床。按民间说法，他是吃过大盘荆芥的人。离开田垄和车间之后的几十年，他不停地变换工作岗位，所任本兼各职，简直多到数不胜数。但不管东奔西走，下沉上浮，横跨官场商场文坛学界，阅尽千帆，归来依旧是书生。衣襟里面掖着藏着的终究还是书生本色——书生的意气，书生的执念，书生的坚守，还有书生的迂阔。

不管过去的日子多么色彩斑斓，岸青说他自我认同的终身荣衔只有“一介书生”，想来自己颇为胜任，因为至今有尊者长者还夸他“书生气很重”——说到这里岸青嘿嘿笑起来，他的笑是眯着眼睛的微笑，越是开心眼眯得越紧，笑意吟吟，笑意盈盈，但笑声从不爆裂炸响，这是他个性化招牌式的笑容。孙荪老师多次形容岸青的微笑，说是一派天真，像孩童的笑容那样有一种软化人心的魔力，可你千万不要相信他只会微笑，谁知道微笑骤然收起后会是怎样的疾风暴雨、雷霆万钧。

我是很少见到他暴躁的。更多见到的是他对朋友的温情脉脉和侠肝义胆，还有对女生们不动声色的悉心照顾。朋友们对岸青的清高习以为常，你难得看到他的谦逊自抑之态，如果有时你看到他很谦卑很恭顺，怯生生羞答答不好意思的样子时，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他一准是在对你耍贫搞怪玩幽默，最后会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时间久了，你终会熟悉这老兄的A、B两面，刚与柔，庄与谐，紧张与舒缓，机敏与迟钝，撑人与自嘲……

齐天大圣孙悟空是岸青最为钟情醉心的文学形象。童年时小伙伴们有互起绰号之风，因为姓齐，属猴，性格又很是豪气，无所畏忌，所以自幼岸青即得“齐天大圣”之诨名。年岁渐长，岸青愈发喜欢这个称谓，又拿来用作自己的微信名，还弄了一幅孙悟空的画像挂在书房。作品出自齐鲁名家之手，构图新奇，笔墨老辣，主人公神态生动——齐天大圣醉后呈“大”字形仰卧巨石之上，一副睥睨群雄笑看天下的表情，画上有草书几行，貌似齐天大圣语录：“我若成佛，天下无魔。我若成魔，佛奈我何？”逸笔草草，气度不凡。没过多久，这幅画被摘了下来，问起缘由，岸青笑曰：这个大圣嚣张顽劣之气太重，不如新的这幅温柔。

新的这幅仍为齐天大圣画像，女画家赵曼的作品。孙悟空身披红色僧袍，脚踏祥云，尽管手持金箍棒，但神态柔和从容，有一种守规矩讲政策的风度。岸青写了几句话题在画上：

心想的是这雷霆万钧荡涤尘埃的大圣齐天，可叹的却又是温柔万千潇洒飘逸之行者，愁煞了！难寻悟空，慈悲为怀。

岸青说，齐天大圣和生于嵩山脚下的夏朝开国之君夏启出身相同，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盖世英雄，也是矛盾的象征。

熟悉岸青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又兼有个人激情气质的行者。他常常步履匆匆抢行在生活的前面，有时候灯炬投射，一身华彩，有时候赶上飞沙走石，他也会被碰得头破血流。但他好像从来都是踉跄几步后随即恢复步态，不愿多想，继续赶路，步频没有稍许的调减。朋友们摇着头说：这到底是一位高度自觉高度清醒的夸父，还是一位不懂成本不计得失的愚公?

岸青感受得到文人书生特殊句式中的温度。

朋友们看着他快步疾行，一次次走在国内、省内同行前列屡创第一的纪录，赞赏他“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劲头和“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能力。友人相聚闲聊，有时会屈指历数这些年他操盘完成的一系列亮点项目：起步时期的河南国际文化交流，“风中少林”“云水洛神”歌剧舞剧的创作和世界巡演，郑州入列中国八大古都，黄帝故里拜祖大典升格国家典礼，商代都城的环境整治场景更新，嵩山古建筑群成功晋身世界文化遗产，“老家河南”文化品牌的塑造推广……朋友们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都仿佛亲身参与皆有喜爱或尺寸之功。岸青偶尔也会不经意间补充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很是动情，但总是又很快陷入沉默，像刚入席者听别人讲与己无关的故事。往事如烟，做了也就做了。事了拂衣去，不问功与名。行者自有乐，五岳为之轻。

齐岸青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始于青春的写作。二十岁出头开始发表作品，赶上80年代文学的美颜盛世，自己也进入高产状态。他是新时期河南职业作家中最早写出长篇的快手，《诱惑》曾被称为1987年度中国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之作，获河南省首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闯入茅盾文学奖的功亏一篑的时刻。他的中篇小说《执火者》亦曾名噪一时，获得第二届《上海文学》奖。辍笔三十年，文坛旧友为他惋惜，埋怨他对文学始乱终弃。有人以公务繁冗代他申辩解脱，但岸青自我检讨说：天下不乏安静的书桌，只是我等缺乏沉稳的屁股。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2018年，岸青结束了公职生涯，毫无悬念地回归了文人本色。

因为嵩山申遗的缘由，岸青对嵩山有了超乎寻常的感情，嵩阳书院更成了他心中的圣所，这不仅因为它建筑群落呈现出的千年尊仪令人神往，更因为它贯通古今的书卷气息与岸青的寻梦性情深度契合。退休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岸青一头扎进登封嵩山的山坳里，梦想在乡村办一个书院，让村民们得到文化浸润、诗书教化。他做了一个书院，名之曰“嵩林书院”——嵩林二字，给人一种嵩山之麓林木葱郁的景观意象。他无数次进出这个名叫雷家沟的村庄，踏遍了雷家沟所属的六平方公里全部山地，四处奔走、上下陈情为雷家沟争取资源，保护古村，修建宗祠，改善民居，规划游径，数年间，平凡山村变身为远近闻名的美丽乡村。出彩时刻岸青却悄然而退，除了给自己留下心肺损伤，也给自己留下了记录他乡村蝶变梦境的《原乡手记》。或因疫情或因其他缘由，岸青没有道出撤离原委，他只是说，不后悔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每件事的关联记忆，都会成为他的宝贵收藏和文学资源。

岸青把书生之念带回了嵩林书院，开始屏息凝神专注于这么一个以郑州为家园、以读书为旗帜、以文博为特色、以服务为宗旨、以公益为追求的文化机构。五年过去，嵩林书院策划的天中讲坛，如今举办了上百期与书籍与人文有关的演讲会，受众数以十万计；国家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专家李伯谦先生、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王巍先生、全国文物建筑和文化遗产保护领域领军人物郭黛姮教授，王蒙、二月河等都曾亲临书院执教，为郑州考古遗址的保护性开发利用提供权威性指导；组织拍摄各类影视作品；网罗专业人才，为文博考古的数字化与信息化提供技术咨询服务；还原历史场景与改善人居环境相结合，规划设计美丽乡村项目，为保护古村落和乡村振兴建设提供智力支持和资金支持；引进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中国营造学社)，联合社会公益资金在图书馆建设“中国营造法式研究中心”，筹划李诫的纪念馆；与郑州图书馆合作，引进专家学者和社会公益组织入驻，开展公益捐赠，并融合图书阅读、艺术展览、文化沙龙等多元文化业态，打造具有厚度和温度的新型公共文化空间，为游客和读者带来丰富多元的文化体验……

在嵩林书院这些异彩纷呈的成果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技术操作之外，岸青近年在政府主管部门支持下，与社会知名人士和公益人还一起发起了郑州天中书院的建设。天中书院始建于明代郑州，是郑州城市近千年文化生态中的一脉清流。新的天中书院其实是一个历史文化重建项目，院长李伯谦先生提出重建理念“天中书院，大家的书院”，监学王文超先生、督学王巍先生也都希望，通过天中书院的文化功能重建、建筑场景重建，延续郑州文脉，保存文化记忆。

岸青说是辍笔，其实这些年，间或还是有一些写作活动的，写过歌词、郑州历史随笔、电视剧本、舞剧脚本和许多集纪录片的文稿。尤其退而不休，策划(兼撰稿)《发现郑州·先秦篇》八集考古纪录片，撰稿并客串执导过《足迹——东亚现代人起源》五集考古纪录片、《考古人——致敬考古百年》等。很难想象岸青是如何进行时间管理的。手边的事儿那么多，他竟然还能重操作家旧艺，趴在灯下写出了《河洛古国——原初中国的文明图景》等三本书，其中《河洛古国》这一本，洋洋洒洒二十多万字，大象出版社出版后市场表现良好，一不小心还拿了一个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据说他手头还有三本书共计五六十万字等着交稿。我想说，理想再丰满，不能太性感，健康很重要，一定要悠着点才好。

这老兄待人接物近年也变得更加从容、悠闲且温和了。早些年你去找他，他会站在你的一侧，用肩膀对着你，扭着头和你简洁对话，做出一副“我很忙，我马上要走”的姿态。现在画风略有变化，他会请你坐在对面，用宜兴陶壶为你沏茶，用好看的小杯子给你递上一杯香茗。即便站着，他也会与你正面相对，眯眼笑着与你热聊。与你意见不一，他也会瞪圆眼睛与你争执。这就是时下的岸青，书院中的岸青，一个更真诚更本色的岸青。

岸青嗜书成癖视书如姬。有句读书人的话在江湖上流传已久：“书和女人概不外借。”最初的版权据说在他这里。找他求证，他未置可否，只是表示理应如此：二者皆为世间洁物，应当怜惜敬重。岸青说：书不可转借，却可以慷慨相赠，表达英雄相重、书生互助之意。

岸青有两个书房，一个在家里，另一个就在郑州市图书馆里，图书馆室内六七千册各类图书便是他从家中倒饬过来捐赠的。岸青有个计划，就是要捐出自己的全部藏书，办一个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公共书房，给这座城市的读书人留一盏彻夜的灯。

岸青书房入口处有一尊钢板人体半身雕塑，简洁到不能再简洁——一块"凸"字形的钢板代表人的头颅和身躯，钢板左右两侧轻微内屈，象征虚怀若谷内敛自持，面部两根钢丝弯曲下垂，象征高寿与智慧，前方两片交叠的竖向钢板像是施揖礼的动作，象征古典礼仪与传统文化。有人说这是孔子造像，有人说这是老子造像，儒者济世，道家无为，观者意见不能统一，岸青也无所谓。岸青过去从来没有座右铭一类的东西，如今书房侧壁上却挂了一副考古学家徐天进应嘱书写的对联：“与简单人聊天，在干净处读书。”此联为岸青自撰，用以自勉。有朋友用诠释学观点把钢板雕像、自撰对联加上齐天大圣肖像捆绑起来分析这些物象与岸青的关系，说是其一代表了主人文化传承的使命，其二显示了主人洁身自好的文化态度，其三则是主人天性的自然流露。不知岸青兄以为然否。

先有书，而后有书院。书院首先是读书的地方。岸青在微信朋友圈里和大家打招呼说：书院是大家的，希望你我他一起在读书的日子里继续成长。书院里可以有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发音、放送方式。这是我们创办书院的初衷，也是书院存在的方式、价值和意义。

齐岸青

齐岸青1956年生于河南郑州。作家。出版《荒湖》《疏影》《诱惑》《父亲纪事》等小说集，以及《风中舞动少林》《河洛古国——原初中国的文明图景》等作品。策划执导《大迁徙》《嵩山秘籍》《发现郑州·先秦篇》《足迹——东亚现代人起源》等纪录片。

（《郑州阅读》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