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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郭华:故乡人物

早间资讯网9个月前 (08-30)小说52

作者:郭华

来源:中国视窗

郭华,197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北京文学》《作品》《作品与争鸣》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获“中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优秀作品奖”。

故乡人物

郭华

《十月》2023年第4期

小米

村里的孩子们都有小名,没有小名的也是以“小”相称,比如小武其实叫刘尚武,小兰其实叫李春兰。唯有小米大名就叫李小米。据说她爸年轻时经常发誓:有一天我要是有了钱,天天就着小磨香油吃白面,顶不济也得一天三顿小米干饭。于是儿子叫小麦,女儿叫小米。可惜她爸一辈子也没有挣下钱,估计香油白面是没有吃上,顶多吃顿小米算是改善生活。

小米比我小两岁。从我记事起她母亲就病病怏怏的,不能下地干活。为了供哥哥上学,小米只念完小学一年级就辍学劳动了。虽然家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吃不饱穿不暖,小米却长得特别好看,村里人们找不出别的形容词,就说小米长得“傻俊傻俊”的。

12岁那年,我考上了公社的高小。秋天放了农忙假,生产队安排我“看青”,官方的说法是“护秋”。我负责看护的庄稼,主要是20多亩红薯,家乡叫山药。别的庄稼至少要等七八成熟才能吃,而红薯一长出山药蛋蛋,哪怕真的只有蛋蛋大小就能吃,也就会被人盯上,所以需要重点看护。

红薯地东侧有一眼废弃的土井,土井旁边有一个高高的土堆,是当初挖井时挖出的土。土堆是个制高点,我经常登上土堆眺望,苍苍茫茫的青纱帐尽收眼底。这天中午我不想回家吃饭,于是就刨了两块红薯,捡了一些枯草,在土堆下面挖了一个坑烤红薯。因为依照惯例,看青的人只要不往家里拿,只是自己吃一点看护的东西,是不违反乡规民俗的。红薯烤得不算太好,至少中间三分之一还没有熟透。但我实在有点饿了,吹掉上面的土和灰就吃了起来。刚刚吃了半块,听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站着一个人,居然是小米。小米你怎么在这儿?吓我一跳。小米说她是砍草走到这儿的,她知道红薯地里不让砍草,可是看见土堆旁边冒烟就走了过来。小米说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我手中的红薯,我注意到她还咽口水了。我很爽快地把另一块红薯递给她:见面分一半,你也吃一块吧。小米毫不推辞,接过去就吃,吃完才说:哥,真好吃。

第二天我本来没有打算再烤红薯,中午时分却发现土堆旁边又在冒烟。走过去一看是小米,她居然已经把红薯烤熟了。我正要问她怎么又来了,她抢先说:哥你尝尝我烤的好吃不。说着便用手去扒土坑。原来她是把红薯烤好之后再扔到火坑里,盖上一层柴草一层土再焖一会儿,这样烤的红薯果然好吃。我发现她烤了六块,我吃两块她吃两块还剩两块。小米怯怯地问:哥,我把剩下的这两块拿回去给俺娘行不?我想了想问她两块够不,小米连声说够的够的,俺娘吃不下多少东西。

从此,小米每天中午来烤红薯,每天都是烤六块,给她娘带回两块去,一次也没有多带过。因为我是看红薯的,所以挖红薯时非常从容。我们从来不把一棵红薯连根拔起,而是从根部旁边向下掏,每一棵只掏出一块,重新埋上土让红薯继续生长,什么也看不出来。

小米不光红薯烤得好,心灵手巧,点子也多。土堆旁边的废井里夏天会积一些水,井沿上有几棵野生的苘棵,叶子比大人的手掌还要大。秋收之后苘棵的皮是用来沤麻的,生产队的麻绳都是用苘麻编织的。小米剥下苘棵的青皮劈成一条条的细绳,又摘下一片最大的苘叶,用绳子扎住苘叶的四个角,中间放上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薯,然后慢慢地放到井里去,再轻轻地提上来,里面居然是一兜井水。虽然充其量只够喝一口,但那水实在是清清凉凉。

小米说哥你喝水。我说你喝。小米两手捧着苘叶走到我面前:哥先喝。不知道是因为井水确实好喝,还是小米那一声一声的哥,让12岁的少年心里甜透了。

秋假开学,和小米见面就少了。高小毕业我考上了县中学,中学住校。星期天上午回来,母亲蒸一锅窝窝头,下午我背着一口袋窝窝头又返校了。后来“运动”开始,初中毕业就无学可上了。因为有一个表舅在部队是个军官,和县里打了个招呼我就去当兵了。当兵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在村口遇见一大堆童年的伙伴,大家亲热地说笑着。小米一个人站在远处,虽然一直不错眼珠地望着这边,却一直没有凑过来。回家和母亲说起来,母亲叹了一口气:那么大闺女了,连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往人前凑。在部队提干之后回家探亲,母亲说:你绝对想不到小米变了,她娘已经病得下不来炕,她爹只知道怄气骂人,她哥不务正业,一家人竟然靠小米养家糊口,逼得小米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

提干两年后,表舅告诉我:你不是当兵的材料,混了个干部身份就赶紧转业吧。于是我回到家乡的公社当了秘书。不是公社书记的秘书,是公社机关的秘书,相当于办公室主任。除去上传下达之外,秘书还有一个后来的人们想象不到的职责,管结婚登记和离婚调解。也正是因为这个职责让我再次见到了小米。

这天我正要出门,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个子矮矮的,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塌鼻梁蛤蟆嘴。其丑陋的程度让人看一眼能记一辈子。唯有那两只眼睛闪烁着狡黠光芒。我猜想肯定是因为到政府机关来办事,狡黠中透着一点巴结。女的身材匀称,用一条紫色头巾包着头,像阿拉伯妇女那样只露出两只眼睛,即使这样还努力把头埋在胸前。我问他们来公社干什么,男人谄媚地笑着说离婚离婚。结婚登记的事我已经办了不少,离婚的还是头一回遇上。我重新坐回办公桌前,一边开锁去取婚姻登记册,一边问:为什么离婚哪?男的走到桌前恨恨地说:他娘的填不满的黑窟窿啊!我说:你嘴里干净点,怎么一张嘴就骂娘?男的说一家子好吃懒做,从吃饭穿衣到油盐酱醋再到一盒火柴全靠我一个人供养,结婚不到两年快把我一辈子的家底吃光了,这日子怎么过下去。我摊开登记册,哪村的、姓名、年龄、家庭成分、政治面貌,问过男的问女的。女的始终低着头不说话,我拍了一下桌子正要发火,终于听到比蚊子声音还细的回答:李小米。李小米?我脱口而出:娘家是哪村?李家营。说完头垂得更低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让我腾一声站了起来,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转身从后面文件橱里撕下一张旧报表,装作擤了一下鼻涕,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诉他们离婚也要看结婚证,请拿出结婚证来。男的说没有结婚证,当初根本就没有办结婚证。随后又补充说宴请了村干部,亲戚朋友也都吃席了,八大碗的席呢。我冷笑着说十八大碗也是非法同居,你们的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两个人同时愣住了,男的先反应过来而且有些惊喜:不受法律保护?这么说我们离婚不用政府批准,想离就离?我没有回答。男的判断我不说话就是认同了,一拱手非常猥琐地笑着:谢谢公社领导。然后扭头望着小米:大路通天一人半边,我先走了。

小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我也没有动。我们俩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五味杂陈。这就是那个清纯得像一汪清水一样的小米吗?这就是那个在我梦里甜甜地叫哥的小米吗?记得在部队时听到别人唱《北国之春》,就因为其中有一句歌词“我的姑娘可安宁”,就连夜追着别人的屁股去学唱……

十来分钟之后,小米先说话了:让你看笑话了。

屋里没有别人了,我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失望:怎么会跟了这样一个人呢?小米很平静:他第一次去我们家就驮了一口袋红薯,第二次去就给我买了一件花布衫。

一口袋红薯、一件花布衫就把自己卖了?

小米站起来依旧很平静:哥,你没有挨过饿吧。

她转身走了,出门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眼眶里全是泪水。只有那泪水依旧是晶莹的。

小米走后好半天,我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

听说小米并没有回村。当时改革开放之风已在沿海吹拂,有人说她去了浙江,有人说去了江苏,还有人说去了深圳,总之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而我因为写的文字材料总是受表扬,从公社调到县里,从县里调到市里,十几年埋头写下来,居然熬成了市委副秘书长兼研究室主任,一步一步也算顺利。只是偶尔想起小米的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责,甚至设想假如当初我娶了她会怎么样呢?

这一天市里的报纸刊登了一篇通讯,写的是农民李小米从外地引入一种叫“蜜薯”的红薯,口感甜如蜜。她不仅推广种植蜜薯,通过网站销售蜜薯,还在城里开了好几家烤蜜薯的店铺,带动了许多农民脱贫。我用手指划着报纸,一字一句反复阅读,结果文章中的村子不是李家营,县也不是我们县。我心有不甘拿起手机接通了市报总编,请他问一下采写这篇通讯的记者,李小米娘家是哪里。很快总编回了话,说记者只知道李小米在深圳打工攒了一些钱,然后回到老家种植蜜薯,至于娘家是哪里,记者没有问。

一天的工夫我都坐立不安。第二天上班后我下决心前去看个明白。通讯上写的县虽然不是我们县,但也属于我所在的市管辖,开车没用40分钟便到了县城。真巧,刚进县城路边就有一处烤红薯的摊位。我停好车上前询问:是李小米烤红薯吗?年轻的小伙子解释说虽然不是小米大姐亲自烤的,但我们都是小米大姐的徒弟……我打断小伙子的话告诉他,我不是买红薯,是找李小米这个人。小伙子热情地指给了我李小米的摊位,我没有开车,步行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小米的摊位是“总店”,所以设在两栋建筑的一个夹角里,上面搭了一个遮阳棚。棚下围着烤炉,一男一女在忙活。女的正是李小米。看得出她没有化妆,是真正的素面朝天,恰恰是一副素面让我一眼认出她,并且惊讶她的“冻龄”,50多岁了脸上的皮肤依然那样细腻,两只大眼睛依然那样明亮动人,只是在眼角有几条不易觉察的细纹。旁边的男人明显比小米大几岁,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透着一脸的憨厚。我轻轻喊了一声小米,当小米扭过头来与我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惊叫了一声: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随着我的话音落地,小米猛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剧烈地抽搐着,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小米抬起头自己擦了擦眼泪,对男人说:这就是我哥。男人说他知道的,然后朝着我笑了笑:自从和小米认识开始,她就对我说有个当官的哥,又聪明又善良。男人告诉小米:我自己先盯一会儿,你陪你哥说说话吧。

他们身后有一个圆形的小凳子,小米把它搬到两米外的一个空地上让我坐下,她站在我面前。我说日子过得真快呀,我们快30年没有见面了。小米说30年两个月零18天。她顿了一下,试探着说:哥你是不是非常嫌弃我呀?我瞪了她一眼:瞎说!可我不嫌弃你又到哪儿去找你呢?小米望了一眼远处:当年俺娘听到我离婚的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反正俺爹和俺哥只要肯干活就饿不死,没有了俺娘也就没了牵挂,我一跺脚就去了广东。就是在那里打工时认识了老罗,人没有多大出息可是老实厚道,老家又都是一个地区的,处了两年就嫁给了他。后来手里多少攒了个钱,就想回老家发展,可我觉得没脸见李家营的乡亲,就和老罗到他们老家来了。回来后不用特意打听也能知道你的消息,还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你陪着市长视察,每当这时候我就对老罗说这就是我哥,老罗说给你哥捎个信来咱们家坐坐呗。我心里想我哪有脸见我哥呀。小米见我脸色一沉急忙说:其实我心里知道你不嫌弃我。那一年去公社办离婚,出门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看到你满眼泪水,我顿时明白你心里不嫌弃我。自那以后我下决心走正道,再没有干过给哥丢脸的事。这些年不管多苦多累,只要一想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嫌弃我,我哥也不会嫌弃我,我就咬咬牙关挺过去。最美的事情就是晚上睡不着觉,回想小时候的光景,回想我天天给哥烤红薯,像哥的小媳妇。我心里认定天下有出息的男人就是哥那样的。小米略微迟疑了一下:哥,你知道吗,好多年我都盼着你娶我。直到你在部队提了干,我心里才觉得没有指望了。

唉,许多说也说不清楚的事只能一声叹息。

哥,咱说高兴的事吧。我有俩孩子,大的当兵想让他走哥的路,小的上高中成绩还不错。为方便生意家里买了车,这不前天又在城里看下一套房。你放心每一分钱都是我和老罗劳动挣来的,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站了起来:小米,今天看见你了,而且看见你过得这么好,放下了我一辈子的一件心事。确切知道你真的是在这儿了,过几天我和你嫂子一块来看你和老罗。

小米的眼睛又湿润了:谢谢哥,哥也保重。难得遇上了这么好的光景,咱们都好好地活着。

我转过身刚走出几步,听到一位顾客称赞小米的红薯烤得确实好,小米自豪地说:那是当然,我10岁就会烤红薯!

(未完)

来源:《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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