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情人难成眷属》（9）：温顺贤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扇不吹风了。一股热乎乎的水蒸汽却在他的鼻翼下袅袅升起。他侧脸一看，原来是一大碗滚烫的鲜奶煮鸡蛋已经端放在写字台上。四个煮凝固了的白嫩嫩的鸡蛋在还冒着热气泡儿的鲜牛奶上漂浮着。而在他的右 侧身后默然无声站着手拿不锈钢汤勺和磨花玻璃糖罐的妻子冯淑娟。她脸上露出娴静的笑，身上散发出一股浓厚的珍珠霜的香味儿。

忽然，他好像瞅着一个陌生人似的，默默地端详起她来：这个剪着齐耳短发、双眼流溢着温柔而恬静的目光、有一张瓜子脸、一副娇小身个儿的女人；这个穿一身藏青色涤纶裤褂，除了脸上散发出甜丝丝珍珠霜香味儿，几乎没有经过任何修饰打扮仍能引人怜爱的、四十来岁的半老徐娘，原来就是跟自己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给自己生下两个儿子的贤惠媳妇啊！

“傻瞅着我干啥？”淑娟被丈夫瞅得心里有点儿发慌，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和鼻梁，平静地问道：“我脸上沾着灰点儿了吗？”

他只是微笑着轻轻一摇头，伸手接过来汤勺和糖罐。就在接触她手上温暖而粗糙的皮肤时，不由得感谢地把她的手捏住了。

一丝温顺而体贴的微笑绽开在她那仍然光泽的脸庞上。她轻轻地抽出手来，说道：“你好喝烫的，别凉了。糖要多少自个儿搁。”轻捷地一转身，迈着无声的步子，像一片落叶，飘出房去。

他吃着早点的时候，不由思潮起伏。平心而论，他的淑娟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除了丈夫和儿子的喜怒哀乐，她没有单纯属于自己的欢乐和愁苦。在这个家庭里，她仿佛只有给予，从来不要求索取。她竟日忙碌在奶牛饲养室和蛋鸡的鸡舍里，不分年节，不知劳累，把整个心都放在这个家上面。

有一次（仅仅是那么一次），她穿着鸡舍里的白色工作罩衫、戴着白布帽子匆匆回到他们夫妇俩的卧室寻找一件什么用品，正赶上旭洪手拿个电烙铁在房里替他的老母修理一床过冬用的电褥子。只见他忽然捂着鼻子，皱起眉头，对她说道：“淑娟，你带进来一股啥味儿？”立时，她满脸通红，不安地深深低下头去。

从那以后，每次从鸡舍回家，她总是先在卫生间洗梳完毕再回卧室，决不把带着鸡粪混合着亚美尼亚味儿的工作置衫穿到窗明几净的家里来。而且，每天晚上夫妇共枕的时候，他就从她的脸庞和脖颈上闻到了甜丝丝的珍珠霜味儿。

他打心眼里感觉到：她是为他而活着的。可是，生活竟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尽管他强迫自己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感情 积聚，却痛苦地发现：时至今日，她激发起他的仍然只是友情、情欲和怜悯，而决不是爱情。

且不说他和她在工作、事业上缺乏共同语言——缺乏共同语言就让它缺乏去吧！多少年来，在我们古老而贫困的农村里，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而度日月、而白头偕老的男女，难道不是比比皆是吗？教他无法接受、甚至难于容忍的是：她太温顺，温顺得没有一点儿个性。

例如，自己发脾气，她总是低着头默不作声，不到气急败坏的时候不哭。即便哭，也是嘤嘤啜泣，绝不像泼妇那样大喊大叫；至于争论或者拌嘴，那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对丈夫的话好像她不知道还有应该反驳的（除了提到那个她之外）。

而夫妻床第之间，如果说，这天晚上两情欢洽，做出了人类紫衍后代所不可或缺而又羞于描述的行为，那更是百依百顺，一任她粗犷的丈夫……嗳，在她的观念里大概只知道付出、贡献——这就是妻子对丈夫应尽的天职！

难道钟旭洪不能容忍的竟是这样一个贤妻良母吗？他究竟需要的是什么呢？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他跟淑娟结婚以前，曾经跟另一位姑娘产生过彼此倾心的初恋——那似乎永远失落的爱情的梦，那痛苦而激情的海誓山盟，那令人销魂的良宵一刻，都使他终生难忘。虽然经过了二十年的流光洗刷，那刻印在心底深处的形象却仍然那么鲜明活脱，犹如一面光洁的宝镜，一见她就目眩神夺，这怎不使他苦恼得无法自拔呢！看来，自从发展农村商品经济以来，这位在事业上屡获成功的村长钟旭洪，在爱情上也只有抱恨终身啦！

自从前些日子的那天下晚，淑娟揭破了他在梦中呼唤那个女人的名字以来，他吓得不敢跟妻子同房，借故在隔壁自己办公室里安铺独眠。因为，他唯恐自己再在梦中说出教自已担忧、令妻子痛苦的梦话。然而，他终究无法摆脱长久以来使他的心灵倍受折磨的眷恋。

特别是村农工商联合公司成立以来，她像一颗出土的明珠，一下子就显露出乡镇企业家的才干和风度，使得钟旭洪经过冷处理的感情又狂热起来。一把纯真的爱情的尺子，一把我国传统道德观念的尺子，交叉地叠放在村干部钟旭洪同志的胸口上。痛苦啊，为难啊，何去何从？他的心又裂开了口子，滴血了。

喝完鸡蛋鲜奶，他就一颗接一颗地吸起烟来，直到把自卷的十颗喇叭筒全部变成烟灰缸里的灰烬，他也没把原先计划要拟就的“十条改革时期的过渡转化”全部写出来。这时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一头晌一直在时不时地下意识察看着手表，而且经常竖起耳朵谛听客厅里的电话铃声。这种自己对自己的发现，给他带来暗自的惊慌和欣喜。因为他自己最明白自己：他在等待着她！

未完待续……

本小说以北方农村改革为背景，描绘了当时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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