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团结：人在哪里，修行的道场就在哪里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Q ：秦向前（《云端》杂志编辑）

A：陈团结

（刊发于《云端》杂志2018年11期 今略有修改）

Q：你的报道摄影跟很多同行不一样，有很多诗意的元素，比如终南隐士？

A ：上学时，我喜欢文学，也曾是一个文学青年，骨子里有诗歌情结，当年写过的诗歌发表在《诗潮》《星星诗刊》等杂志上；现在所从事的摄影工作也是因为喜欢而入行，故而一边拍摄日常新闻，一边拍摄专题，人文的和纪实的等。因为喜爱而入行，所以工作起来也感觉乐在其中。

说到诗意的元素，是因为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和影响。我喜欢诗意的生活，一人一马仗剑天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虽然现在生活在喧嚣的都市里，但心中有梦，用一句流行语说，就是“生活除了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在拍摄“终南隐士”时，我也是希望能拍出一种脱俗的灵气，一种能抵达人心灵的清气。

Q：你个人最喜欢的拍摄项目是哪一个，为什么？

A ：目前比较喜欢的题材是“终南隐士”，因为这个选题已经拍了近20 年，出版了两本文图书-- 《终南隐士》和《终南访禅》。虽然做了两本书，但因终南隐士文化、中国隐士文化博大精深，也仅仅是揭开了一个神秘的面纱，我也仅仅是一个探访者。

我常说：“摄影犹如体育运动，有跳远，有跳高，有短跑，有长跑等等，专题摄影则犹如长跑，需要积累、需要耐力、需要思想、需要文化来支撑。”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Q：什么样的选题会引起你的兴趣？

A ：我对摄影题材没有特别的偏好。刚入行时，喜欢拍一些所谓火爆的、刺激的、视觉冲击力强的题材，比如艾滋病、吸毒者、三陪女等；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慢慢的，选题偏向于民间的、民俗的，比如多年来一直坚持拍摄的《守望秦腔》《大唐玄音- 西安鼓乐》《手艺人》《最后的马帮》《失落的家园》《生活在西安的外国人》《丐乡之变》等等，有些专题是把数个、数十个小专题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选题，比如《守望秦腔》就是由民间剧团、老年剧团、自乐班，还有生旦净丑数个角色、反串等小专题组成而成的；《生活在西安的外国人》有各国的留学生、流浪艺人和定居在西安的外国人等组成的。

Q：不论是“最后的马帮”，还是“守望秦腔”，感觉都很自然，镜头的介入感不尖锐，那么谈谈你的拍摄手法？

A ：我在专题里希望能拍出他们真实和原生态的生活，所以很多时候不是急着去拍片，一般都是先做足功课、和对方进行沟通、交流，了解、熟悉后再开始拍摄，我尽量把自己“隐藏”起来，以一个平等的、旁观者的姿态观察他们，记录他们的生活，也希望在平静的生活中再现他们的生存状态。

时间久了，不少的采访对象成了好朋友，逢年过节的问候，甚至像走亲戚一样走动。2002 年我拍摄西安街头的乞讨者，与其中的好几家人都成了好朋友，到现在20 多次前往他们家，目睹、见证着他们的生活和家乡所发生的变化，从当年的“乞丐之乡”已经变成“中药材重地”。

Q:《最后的马帮》拍了几年？这支马帮存在的原因是什么？

A: 《最后的马帮》这个选题也是断断续续拍了10 年，最早的是2004 年的春节拍摄云南哈巴雪山的马帮，山高水长交通不便，马帮是生存需要；随后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马帮又可以为驴友服务；再后来，在陕西、甘肃、青海、西藏、河南等地进行拍摄，马帮们驮运金矿石、驮运木料，驮运电力设施的零部件，他们能之所以能存在就是因为有市场、有需求，马帮人才能靠马帮谋生、养家。

《最后的马帮》这个选题一共拍摄了六个省、拍摄了13 个马帮群体。其中，2012 年在西藏拍摄时，海拔5000 多米，我高反比较严重，跟不上马帮的步伐，所以那次拍摄很不理想。

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交通也发生了特别大的改善，马帮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有几个马帮已不复存在了。

陈团结《最后的马帮》系列

陈团结《最后的马帮》系列

陈团结《最后的马帮》系列

Q：你如何定义一个“报道摄影师”？

A ：我觉得相对来说，“报道摄影师”应该是一个职业的称谓，拍摄的照片，有背景、有故事、有思想、有表达。拍摄的主人公有名、有姓，甚至很多背景资料都了如指掌。这些信息都为真正“报道”起到辅助的作用，而不是一些“无厘头”式的照片。有的影友拍摄到的照片，仅仅只有照片，其中的人物，姓名不知道、职业不知道，甚至连画面中的人物在干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这些照片就缺乏详实的背景资料支撑。

我理解的报道摄影和日常新闻摄影不一样，这不是一个短平快的产品，而是需要用时间的深度和地域的广度来成就出一个以图片为主，文字为辅的视觉摄影专题；摄影师用这个专题来阐述问题、事件或者现象，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想。

当然摄影也是一个脑力和体力并重的行当，思想有了，还需要有很好的体力去完成，比如拍摄《终南隐士》时，就需要不断地去爬山，在一座座山中去寻访其中的隐修者。作为一个职业摄影师，一定要有一些长期关注的题材；用时间成就深度，在长期的跟踪观察中，不断的丰富完善，有些选题短则需要三五年，长则需要10年，20年，30年，甚至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陈团结《 陕西帝陵》系列

陈团结《陕西帝陵》系列

陈团结《陕西帝陵》系列

Q：报道摄影需要策划、理性，但摄影又是瞬间、直觉的艺术，讲讲那些让你“灵光一闪的时刻”？

A ：报道摄影首先是选题的确定，这个当然需要前期多一些准备、思考、分析、评估和预判。一个选题（一个故事），都有故事发展的起因、序曲、高潮和结尾几个部分，要用一张张照片串起来整个专题。一些大的选题甚至需要用若干个小专题去组成。

摄影的特殊性，则需要用瞬间来表达，甚至是“决定性瞬间”。比如《终南隐士》一书的那张“封面照”，雪后的终南山一片静逸、空灵，三只喜鹊在树上跳跃玩耍，突然一只飞离而去，喜鹊离树的“瞬间”就要抓拍及时，反应迅速，把握得当，喜鹊距离树枝的远近、姿态等等，但这一瞬间就在一两秒间，这就考验一个摄影师的反应和捕捉能力，除此之外，还要让画面简洁而富有禅意、诗意。

我特别喜欢元代的马致远的一首词《天净沙· 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几句话就让画面感油然而生。而摄影这个取舍的艺术则要让画面变得简洁、有诗意、禅意，难度不小。当然，一张好的照片需要机缘、需要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按下快门。

其实，就单张照片而言，如果没有给其赋予特殊的文化内涵，我的终南山的照片比不少的影友差了很多。

陈团结《乞丐之变》系列

陈团结《乞丐之变》系列

Q：摄影报道是新闻专业主义的一种手段，但摄影终究是艺术，你怎么考虑艺术表达的问题？

A ：摄影艺术有很多门类，报道摄影只是其中之一。作为新闻摄影的一个门类，报道摄影有其真实性原则，在真实的基础上，记录时代的瞬间和变化。一张好的新闻照片是政治性、新闻性、思想性、时代性、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摄影记者需要很多的共情与理性。

很多时候，人们眼中的“艺术”都是看不懂，这是因为个人的审美不同所致，“艺术摄影”都是以审美为基础的观念出发的，而艺术摄影则“托物言志”以此来抒发感情，每幅摄影作品都是摄影师用心之作，给予作品内涵。

而艺术摄影作品其实创作出的目的就不单单是“取悦观众”，而更多的是“取悦自己”，以此来表达自己。而作为摄影记者出身的我，在这两者间，力求平衡，也想向艺术方面靠拢，希望拍摄一些取悦自己的艺术片，在表达自己的同时，希望与观者共鸣、共情。

陈团结《失落的家园》系列

陈团结《 失落的家园》系列

陈团结《 失落的家园》系列

Q：很多摄影师热衷于行走，你怎么去发现题材？

A ：行走是一种生活、工作的方式，我也喜欢行走，不过行走的地域不一样，拍摄不一样题材。有一些题材也许在生活中不经意间就会出现，但大的题材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其实，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们做摄影其实也是一样，我们也存在着重复别人、重复自己的问题，最困难的也就是战胜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积累的程式化的模式容易成型、僵化，这就需要不断的开阔眼界，不断的打破常规模式，不断的学习。

Q：你拍摄的很多拍摄题材，都集中在陕西？会不会觉得有限制？

A ：是的。身处陕西，是有一些限制，但也会对于身边的题材关注的多一点，身边的选题，我觉得更能专注一些，更利于在工作之余长期关注；对于外面的选题，有机会了也会去拍，也能调剂一下自己。比如《乞丐之变》，当年在西安街头乞讨的孩子，之后回到甘肃岷县上学，现在长大了，有的已经前往浙江、银川等地打工，跟踪拍摄的难度就越来越大了。

陈团结《西安城墙内外》系列

陈团结《西安城墙内外》系列

Q：你觉得突发、SARS ，这些报道摄影的经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A ：人生所有的经历都是在修行，人生如修行，摄影也是如此。拍摄突发事件比如SARS 、车祸、地震和一次次疫情，每一次经历、每一次的拍摄都是一笔丰富自己的财富，我也在不断的拍摄中丰富自己、矫正自己、从而完善自己。人在哪里，修行的道场就在哪里。生活给予我们的启示随处可见，但不是每一颗心都能感觉到。人的思想境界提升，自我成长的突破，在于经历、在于积累、在于修行和顿悟。

Q：我看过不少摄影师的作品，拍摄风光的风格会有一定的趋同，拍摄人文的也会在选题上跟风，团结老师的作品让我觉得非常特别，真实但有诗意，能做到这样和自己的性格或内心，有什么关系吗？

A ：现代的信息化社会，每个人被动接受的信息非常多，但大多都是碎片化，摄影上跟风现象非常多，还有现在不少的摄影群体组织大家一起去拍摄、去创作，这样的大规模的拍摄严重干扰了被摄者的原生态，可能其中不乏“好”的照片和所谓的“大片”，但从长远看，这些片子是“伪作品”，经不起时间的“检验”。现在摄影师拍摄的选题基本没有秘密可言，你的选题一旦曝光，很快就有人去跟风、去拍摄，这不奇怪，但这就要求你要拍得更好、更深、更专，给别人留下来超越的空间尽量小一点，不给他们机会。

我其实平时不喜欢热闹，喜欢安静，喜欢平实，在拍摄照片时，也是喜欢一个人安静的，慢慢的去体会，去拍摄。

陈团结《中国红》系列

陈团结《中国红》系列

Q：《民间纪事》《终南隐士》，都让我想到“人文关怀”这个词，你怎么理解人文关怀？

A ：人文关怀就是对人生存状况的调查关怀、对人格人性的关怀。这中间包含着对人的尊严、人性的自由等等，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人性尊严更值得全社会去关注，我所在的《华商报》的宗旨就是“善意、理性、有建设性”，这也契合人文关怀的本意。《民间纪事》是拍摄的几个小故事的集结，属于小专题，属于小品，而《终南隐士》却不同，跨度已经将近20年，算是关注时间比较长的一个选题，而且选题本身也契合着人文情怀，超越基本生活的物质追求，而是人性层面的精神追求。

陈团结《守望秦腔》系列

陈团结《守望秦腔》系列

陈团结《守望秦腔》系列

Q：《终南隐士》这组作品你拍了近20 年，能讲讲具体情况吗？有没有一些特殊的经历？

A ：上海文化出版社原社长、总编辑王刚给予《终南隐士》这个专题的评价是：“这个专题是简单的，他舍弃了复杂的技术因子，还原了记录的本色。但这个貌似简单的呈现却给人以五味杂陈的体验。来自全国各地的修行者隐居山中，他们或是追求更高的修行，或是体验与都市迥异的生活。其中的绝大多数与“不破本参不住山”的宗教隐修已相去甚远。这种奇特的现实，让摄影师的这组记录跨越了既定意义上的隐修文化，也决定了其影像记录的特殊社会学意义。”王刚把这个选题的影像记录归为有一种特殊的社会学意义，我很赞成。终南隐士，从古到今，只流传于诗文或者传说之中，我拍摄的图片让大家看到了“真身”，给“传说”一些实证，一些鲜活的人证。

《终南隐士》这个选题大致经过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无心插柳，最初是无意识的拍，从2003 年开始，拍摄西安城里八仙宫里的道士，西五台、大慈恩寺的尼姑和尚的修行生活；到2004 年开始走进深山，寻找终南山中的隐修者。第二阶段是有心插花，2011年的下半年，上海文化出版社的社长王刚先生得知我拍摄了不少修行人，之后约着看了照片，便提出要做一本文图书的想法，当时书名就决定叫《终南隐士》。这里面有一个插曲，在2012年的年初，我和报社的同事一起做了《寻访“终南隐士”》的系列报道，连载了10期，当时反响就很大，全国不少的媒体纷纷跟进报道。这本书起初也曾想与同事合作一起做，我俩和出版社的人约着一起聊了，但后来同事顾不上了，表态不弄了。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能食言，我也是被逼着自己独立来操作，完善我的日记，继续拍摄、整理照片，最后以日记和图片的形式来揭秘终南山里隐士们的隐修生活。

随后，我看到了美国人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它如松风拂过，再度激活大众记忆断层里的诗意，一个美国人都能追寻中国陕西秦岭里的隐修者，作为本地摄影师，拍摄记录更是义不容辞。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Q：你觉得，在拍摄《终南隐士》专题的过程中，自己有没有也参与修禅？

A ：说真的，20 年间接触了不少的修行者，我仅仅是一个寻访者、记录者，也不敢正式的谈及修行，但对于修行，似乎也没什么标准答案。在我看来，修行太深奥了，远非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领悟。表面看来这些修行者素衣素食，诵经礼佛习武，减少社交活动，行为上大同小异，但他们每个人修行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禅”，究竟怎样“修行”？才能抵达那个彼岸？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他们每个人也都有自己不同的“觉悟”之门。

Q：被摄者是隐士，他（她）对你的探访、拍摄抱持着怎样的态度？他们希望被外界知晓吗？

A ：最初的寻访，都是“偶遇”，爬一座山，能不能遇到修行者，隐居者全凭运气。我在山里寻访隐士，有时与隐者一次、两次甚至多次的接触，都没法取得其信任，也没法拍到一张照片；他们可以与你聊天谈心，但坚决不让拍摄他们的照片，他们希望过隐者的生活，不愿意被世人打扰和知晓；也有一些隐修者毫不在乎，他们不在乎世人的评价和议论，“我居住在大山之中，别人的议论和评价与我无关。”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陈团结《终南隐士》系列

Q：有没有喜欢的摄影师，或者说谁对你影响比较大？

A ：喜欢的外国摄影师挺多的，有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尤金·斯密斯、詹姆斯·纳茨威、罗伯特·卡帕等等，诸如《水俣病》、《美国人》等都是我推崇的好专题。喜欢这些大师数年如一日关注一个专题，我也希望自己能向他们一样，能自由的、长时间做一个选题，那样将做得更深入，更透彻，更有思想。

Q：还有什么拍摄计划？

A ：目前，没有宏大的拍摄计划，日常工作拍摄之余，还在继续完善一些选题，比如《终南隐士》《乞丐之变》，还有《失落的家园》《我的秦岭》《陕西帝陵》等选题，有空了就出去转转，一边转，一边拍，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功利心，也不要设限，也许拍摄的照片多了，有些就可以成组的集中、集纳，编辑成为一个新的专题。随着时代发展，文图时代逐渐没落，我也顺应时代发展，在拍摄视频、剪辑视频，也希望把以前拍摄的专题有机会能够逐渐视频化，以一个全新的方式呈现给大众。

陈团结《 失落的家园》系列

陈团结《 失落的家园》系列

陈团结《 失落的家园》系列

摄影师简介

陈团结：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华商报资深摄影记者。三次被评为“明星记者”；2003年，2010年被中国摄影家协会评为优秀会员、先进个人。2008年荣获首届陕西摄影奖、2013年荣获首届新浪年度致敬摄影师奖和2012年荣获第11届中国平遥国际摄影节优秀摄影师奖等；从事摄影20多年，坚持以人文视觉长期追踪拍摄《终南隐士》《守望秦腔》《大唐玄音》《抗战老兵》《失落的家园》《生活在西安外国人》《最后的马帮》《乞丐之变》《老行当》《丝绸之路》《无人区》等专题。

作品荣获第28届人民摄影金镜头金奖，在第13届、15届、16届、17届中国新闻奖摄影作品复评中分获银奖、铜奖。荣获陕西新闻奖一等奖2次，二三等奖20多次。作品受邀在法国、德国、比利时和奥地利等国家展出，并多次参加平遥、大理、沈阳、三门峡等摄影展。作品被中央档案馆、中国摄影博物馆、广州美术馆、徐肖冰侯波艺术馆等机构收藏。作品入选《摄影中国50年》《中国人本》《中国民间体育》《中国百姓故事》《百名摄影师聚焦中国》《向人民汇报》《保持记录》等画册；已出版《民间纪事》《终南隐士》《终南访禅》《山居的智慧》（合著）《陕西小吃小识录》（合著）等图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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