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往事】望麓园的“四宝”

文|蚂蚁的脸 画|马桶

在小吴门和松桂园之间有一小块地方叫“望麓园”，七十年代初，房产管理局在那里建了几栋五层楼的居民点，四宝一家住在一楼的两套间。

四宝的爷老倌在肉联厂开冷藏车，娘老子在肉店当营业员，社会上最好的四个职业，“四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他家占了两席，那个时候还没有王思聪一说，如果有，他就是望麓园的王思聪啊。

四宝的大名叫什么？我们都不记得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四宝的“宝”字，绝不是哈宝、宝里宝气的那个“宝”，而是宝贝至极贾宝玉的那个“宝”。他上面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可以想像一下，当年由红得烫人的汽车司机和肉店大姐组成的“豪门”竟然生不出一个带把的后代一一这该有多绝望！平地一声雷，四宝出生了！他爷娘喊他“四伢子”，但望麓园的人很少有人喊他“四伢子”，就是他三个姐姐有时候也喊他“四宝”，因为他实在是太宝贝了，一屋人抬他轿子，还生怕他颠着。

有一次他家蒸了一大碗剁辣椒蒸排骨，让人垂涎欲滴，还没等他上桌，三妹子忍不住用手拈了一坨，四宝看见了，往地下一滚，一屋人都要弯腰驼背跟他说好话，求活祖宗一样求他起来吃饭。反正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要先吃先占，再分给姐姐们。

三个姐姐对他真的是好，每天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四宝皮肤本身就白，白里透红的脸蛋好像掐得出水来。我们这些跟他同龄的细伢子简直没办法跟他比，我们大多数黄皮刮瘦，裤子常常破个洞（梭楼梯梭的），手上尽是灰（到处爬和在地上玩），脸上墨黑的。我们都羡慕四宝，却不知道四宝其实也在羡慕我们，养尊处优其实是张蜘蛛网，屁股一沾上就难以脱身，失去了自由飞翔的磨砺和勇气。

四宝除了个子不是很高，长得是非常标致，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并不受女孩子待见，可能是他不会说话吧。他爷老子有时候会把冷藏车停到门口，我们都想上去拣点肉屑子碎板油，他偶尔也会打开锁放我们进去，但还没两分钟就催：“快点啰，我爷老子看见会谩詑，你们不要像老鼠子偷油婆一样做死地搞噻！”

我们就骂他：“还冇捡到半两货，你就催，催你爷的一筒卵！”

那个时候，肉只要几毛钱一斤，但要肉票，有钱也买不到，一两肉那也是蛮大的恩惠。抗战时期驻缅甸的远征军实力爆棚，据说是因为士兵们每天能吃到从驼峰线空运过来的六两牛肉。四宝应该是望麓园吃肉吃得最多的一个，但他卵劲都没有，打架打我们不赢。看样子要提升战斗力，光吃肉不行，还要严格训练，多锻炼。

经济条件好，肉吃得多，对四宝的三个姐姐来说，好处还是很明显，她们都嫁了好人家，四宝通过姐夫家的关系进了用电管理所，旱涝保收，吃香喝辣，重活累活就喊临时工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到了三十岁还没结婚，那在八十年代有蛮骇人，何况四宝又是家中的一根独苗，他的父母三个姐姐上窜下跳，皇上不急太监急。

用电单位有个女会计，经常代表企业请四宝吃饭，在众人的怂恿下，两人成为恋人，四宝家里坚决不同意，反对的原因之一，女方父母是乡里的，将来负担不起；原因之二，女方年龄偏大，大龄未婚妇女不是蠢就是有病……更隐秘的原因他们没说，就是嫌弃女方长得丑，按照四宝大姐的说法——“长得就像个乔麦耙耙”。她说得很形象。

四宝最不在乎的就是长相，他三个姐姐都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就骄傲要人哄，四宝最讨厌哄女人，他的快乐时间要用来喝酒扯世纪卵谈，女人要哄他，他才会开心。

四宝要跟女会计结婚，家里反对没用，他又不靠家里过活，结婚证一打，单位就分了房子。四宝堂客那是真的贤慧能干，家里搞得窝窝热热，跟四宝说话那都是小心翼翼，从来就不敢过问老公在外面搞了些什么事，甚至连老公的工资收入都搞不清楚。会计在医院生孩子，四宝还是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去服侍一下。她什么都能忍。

长沙俗话说“有烟有酒有朋友”，此话一点不假，常年在外吃喝的四宝有了社会名声“四哥”，江湖上说“电的路径找电老虎四哥没有了不得难的”，于是惹来了桃花，驮起了腿子。我了解四宝，一个青春年少时爱都没有谈过的人，人到中年有家有室时竟煞有其事地跟社会上的堂客们谈起了恋爱，还带回家里睡觉，那可是十恶不赦的恶行，可他当好玩一样。

四宝驮的腿子年轻貌美，长得比他三个姐姐还要漂亮，把四宝迷得神魂颠倒，老房子着火。且不说道德人伦，他那个画符子吸毒，大老板都养不起，要搞个股份制公司养她，四宝惹上了她，被单位开除家破人亡是分分钟的事；更何况那细堂客们的老公在坐牢，哪天放岀来会上门找麻烦。我都替他捏把汗，好心好意找到他，把我了解到的情况讲给他听，四宝死不承认，还骂我“一张屄嘴，到处造谣生事”。

既然是这样，我跟他也没什么好扯的了，从此便不再联系。

转眼就是二十多年，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早几天我在家门口附近，看到一对老年夫妇步履蹒跚地走在人行道上，老婆子搀扶着老倌子，老倌子颤颤微微，一看就知道中风了。再一看是四宝，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对他这个结局一点不感到意外。在我们那个年代，混得好的喜欢到外面南斯拉的人，吃了太多的地沟油，没有几个没毛病的。

倒是四宝的堂客让我感到惊讶，她受了这个混账老公多少欺负凌辱只有天晓得！然而她并没有抛弃他，这让我对她肃然而敬。

不期而遇，老会计久看了我一眼，我同她打交道不多，估计没有认出我来，岁月到了我们这种年纪的人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外貌上的多少差别，只有健康和病态的巨大差异，好在她身体健朗，这也是她勤劳坚忍的福报吧。

两公婆迎面走过去几秒钟，四宝突发状态，把一泡屎拉到了裤裆里面，四嫂把他拉到人行道边一家关闭的门面前，脱下他的裤子，厌恶至极地帮他擦拭，一边骂一边象个暴躁妈妈狂扇白痴儿子的耳光一样抽打着屁股，那养尊处优的屁股象牛奶一样白，扭动着想躲开手板的击打，不过四宝的脸上至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也没喊一声“痛”。

这是在车流如织的芙蓉中路，临近黄昏，人行道上的人不多，但还是陆陆续续围了几个看热闹的，有人对四嫂说：“你何解不带起他回去换洗？在箇繁华大街上打起屌胯，太不文明哒啊！”

四嫂余怒未消，还在一板一板地打着四宝的屁股，她打起屁股来简直不歇气。

“莫打哒啰，作孽不，他又不清白，你打他他也不晓得自家犯哒什么错！”

说这话的是按摩店的技师，凭劳动在附近买了房，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女士。我完全理解四嫂又气又急的心情，现在是热天，都穿着单衣单裤，把带屎的裤子脱下来就找不到衣服遮羞了。

我突然想起按摩店有10元一套的一次性衣裤买，口袋里正好有零钱，掏出来给技师。“麻烦你到店里说明一下情况，帮我买套衣服，给这位大哥穿。”

“要什么钱啰，店里多的是，客人穿一次就扔掉了，崭新的，我去拣一条来。”说着，她噔蹬蹬跑开了，一会儿，她折了回来，把一条折了几折的纸裤子递到了我手上。

我走上前去，拦腰抱住四宝，好让四嫂一只脚套一只脚筒，帮四宝穿好裤子。

“谢谢啊！”四嫂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认出你来哒，是望麓园的老邻居，四宝清白的时候跟我讲过，你点醒哒他，二十年前我就想上门来感谢你……”

“嫂子，快莫讲哒，保重身体啊！”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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