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情人难成眷属》（8）：抚时感事

他进行罢自动联合收割机的试运转，弄了满身油腻，匆匆回到家，迎面遇见推着摩托车往奶站送奶的二小子穷生，忙不迭地问道：“早起有我的电话吗？”穷生一摇头，骑上电驴子走了。钟旭洪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失望的情绪，但一看手表，还不到上班的时候呢！不由得又一次暗暗责怪起自己的急性子来。

贤淑的妻子淑娟给他拿来一件干净的的确良衬衣，催着丈夫：“快换上，瞧你造得那泥猴样儿！我这就给你做早点去！”

“别别，这会儿我没胃口。”

“咋的啦！累了一头晌还没胃口？要当神仙吗？”

他匆匆换去沾上斑斑柴油的上衣，换上干净的，而后就钻进自家的专用办公室里伏案起草一份文件。在铺着大玻璃砖的九屉写字台上摊开了稿纸，写下了这样的标题：《为加速经济体制改革，我村急需加速十个方面的过渡转化》。可是，刚写完标题，脑子里就又溜号了，便搁笔卷起大喇叭筒。他一面卷烟，一面眺望着大玻璃窗外高远的天穹，苦苦思索。

啊，夏天金黄色的阳光，穿过柔软的棉絮似的云朵，俯射在院子里他媳妇淑娟经营的绿茵茵的菜畦上，泛着暗蓝色的光影。尽管他隔着那菜园子还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他也能从感觉上呼吸到正从那一轮暗蓝光影里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泥土的芳香，和从那已经上市的小白菜、菠菜、韭菜的翠绿的菜叶里流溢出带土腥味儿的菜香。

窗前那棵双人合抱的老榆树，挂满了榆树钱。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微风的吹拂下，璎珞似地轻轻摇曳。而且穿过大玻璃窗，在他的写字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童年的回忆是深刻难忘的。

那还是土改分地那年，老叔要参军打老蒋去了，那时还健在的爹爹和老叔一起在刚刚分得的一面青草房前种下了这棵榆树。那会儿，小旭洪拎着水桶笨笨磕磕地来回给那刚栽上的树苗浇水。爹对老叔说：“栽棵树留个念想，愿你离家在外像这棵树一样平安成长。”说着说着，爹的嗓门儿喑哑了：“做哥哥的对不住故去的老人呐！没尽到孝心呐！到如今也没给你说上一门媳妇，就让你出门远走，还是那样炮火连天的前线……”

老叔也满带感情地说：“咱爹妈故去得早，我忘不了哥嫂拉扯我、供我上学的养育之恩。往后我想起这棵榆树的时候，就会想起哥嫂、侄儿、咱们这个家。”后来，旭洪小学毕业那年，榆树就蹿过了房檐。再以后，他打县中毕业，又到省城读农机校，灾荒年休学回屯那年，满树的榆树钱竟变成最上等的代食品。

那时，可屯的树皮都被扒光了，爹却死活不答应他扒下房前这棵榆树皮。饿得浑身水肿的爹哆嗦着骨瘦如柴的胳膊，点划他：“浑小子，人怕伤心树怕扒皮！你咋就忘了，这棵榆树是咱们全家对你老叔的一个念想啊！”唉唉，人世沧桑，祸福莫测。谁承想，就在那连续遭灾的一九六一年，竟是那已经当了县委副书记的老叔给当大队支书的爹扣上了一顶“反d分子”的帽子，直至清除出党，抱恨归天呢！

头年，拆老屋盖新房的时候，他反复设计也必得砍倒这棵妨碍通道的老榆树。满脑子传统道德观念的寡母却苦苦求他：“别别，可别砍倒这棵老榆树。洪啊，咱可不能叫你老叔心里有啥想法啊！”

“有啥想法？！”儿子瞪大两只愤怒的眼睛，气哼哼地说，“他想的不就是咋当官儿做老爷吗！”

“话不能这么说。”母亲劝解儿子说，“就算人不亲，姓儿还亲哩！都是一个祖宗留下的根苗……”

“哼！他的所作所为对得起那个钟字吗？”儿子继续高嗓门喊着。

母亲流泪了。抽搭着说：“听妈一句话吧，孩子！你爹为人一世都是以德报怨的呀！”

钟旭洪再无话可说，只好遵从母命，在院子里保留下这棵虽然阻碍通道却可佐证历史的老榆树。

一串串儿缨珞似的榆树钱，摇荡起他一腔悲愤而酸楚的心绪。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忽然发觉蛤蟆头烟叶从手里捏着的卷烟纸里洒出来，洒在洁白的稿纸上。他重新卷好烟，点着，慢慢品味着蛤蟆头浓烈而辛辣的烟味儿，眼光落在写字台上莲花状玻璃花瓶里插着的一束塑料龙爪菊上。

这是他媳妇冯淑娟头年冬天特意叫二小子穷生从县城为他买来的。因为她深知自己的夫爱花，可别让他整个冬天都瞅不见一点儿颜色啊！现在，一只蜜蜂正在塑料龙爪菊四周喻嗡飞旋。看来这只蜜蜂误把塑料花当成鲜花啦！他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其实，在我们的生活里，人们何尝不像这蜜蜂一样，天天都在发生层出不穷的误会，演出各种各样的悲剧和喜剧。人们啊，什么时候才能在认识客观世界上变得聪明一点儿呢？

抽完喇叭筒卷烟以后，他随手打开了写字台上的电风扇，让阵阵凉风把他身上深蓝色的确良短袖衬衫的大翻领吹得拂拂地翻动，也让凉风驱散脑袋里乱糟糟的思绪，重新集中精神，开始工作。他思索着：第一条，本村干部急需从稳妥型向开拓洲过渡转化。第二条，人材素质方面的过渡转化，支部会上又是怎么讨论来着？……

未完待续……

本小说以北方农村改革为背景，描绘了当时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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